第四章 无法撼动越界的性别规范
生为男子,本就在中国文化的劝学励进下,被鼓励饱读诗书,以求仕进,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万世知」,自唐以来的科举制度基本上是以「一个客观的考试标准,来不断的挑选社会上优秀分子,使之参与国家的政治。」在此制度下,「可以根本消融社会阶级之存在」 ,绝大多数的平民男子不论出身如何,都可参加此公开、公平的考试,布衣淬奋也可为相,身分阶级的获得全恃後天的努力,凭藉的是每个男人的真才实学。男儿又在经济上继承家业,更能自主创业谋生;又得「君子远庖厨」之训示,家务之琐事、孝亲教子之责自当为女人必须承当。故而只要积极奋发,多能在承平盛世发挥一己之长,使自我生命遂意发展。
男子变而为女,等於是在地位与阶级身分上降下一级,不得再为男子「社会性别」符号意义下之所有作为。假扮女装的男子(王尼、桑茂),在小说中处心积虑学扮妇道,或在尼姑庵中假扮庵主,或以针黹手艺教人,混入富贵家门与内室女子共处之时,因他外在的服饰符号已非男儿之尊,故而此时,唯有靠非服饰符号所能限定的「生物性别」,即身而为男而有别於女的生理性徵来继续对女子进行威权性的宰制。此时男扮为女而不肯屈身为女,男扮为女实仍为男,男人的生物本能在外在符号系统自我卸除後,并不打算自降一级,男人在「生物性别」上再一次胜利地强占女人的身体与尊严,此时又因变装之便,更不易引人怀疑,得逞之後,受害女子多羞愧难当,获得情欲满足女子为顾及名节也是指望永远取乐,所以皆不敢也不愿轻易报官。故而变装的男子外在符号系统虽自降为女人,却又在男性生理本能上占尽无辜妇女便宜!由此,则「男扮女装」只为男子指引一条更容易亲近女色的捷径,其社会性别上的宰制权力也藉由扮装机制「维持并延伸」过来,在服饰符号的包装下,让不知情者引狼入室,再对受制者施行更难防范的迫害。
而当女子从社会性别的规范跳脱出来变装为男後,除了身分地位提高一级外,其思考好似突获解放,原本的束缚规范就在一身男儿服饰的掩饰下得到了部分的松绑!一方面仍在社会女性「忠孝节烈」的规范下,为父夫扮装出外从戎、经商、复仇,另一方面则可以适情适性,作自主性的安排,为己而游学、作官、甚至私奔主动求爱!然而当女子自我的「忠孝节烈」意识形成一股强大的道德力量时,就会与外在的男扮形象、与内在的自我才性情感互相纠葛,以至於有小娥、善聪决定服膺守贞之道德情操,而放弃良缘的选择;更有英台抵抗媒妁之言,以死来忠於自我情感;又有一心追求发展的女性,只要外在男性识别符号存在的一天,就得依其才份从事自由适性之发挥。一旦如黄崇嘏被拆穿性别的真面目之後,所有的功名作为都将退居「风化」之後,不但骤然失去官位、地位,更是被安排嫁夫从人,一如被拆翼跌落人间的精灵,不再得展翅高翔!这是女子不愿为女子,而愿转身为男的无奈期待。
女子藉由谨慎装扮变而为男,并由文中见到或者「吏事精敏,地方凡有疑狱,累年不决者,一经崇嘏剖判,无不洞然。」或如木兰之从事军戎战役十年、英台「通书好学」等,皆是个人有其能力从事,而非性别符号(女变而为男则会读书、打仗、断案)使然。何故生而为女则又不然?实在是外在社会性别符号系统规范下不得不然,而枉顾性别符号下人之为人之内在能力与性向事实。社会性别符号是千年以来被悉心建构出来的,此符号系统运作千年後已内化成人们的价值体系,人们只能判读外在的符号系统,而不再重新反省名、实之间到底是相符呢?还是冲突不应?经过时间岁月的涛洗,人们已漠视也不再重新反省性别与文化之间的对应关系。事实上,男女变装之可能可行,除建立在性别符号系统之明确外,女人实质的能力表现确实能与外在的、人们心理期待的男装相应,才是变装得以成功,十多年来能不被人揭发的另一半重要的事实!性别符号不是不能破除,不能破除的是父权制度下的宰制者不愿松口相信:受制阶级-女人可以不从、不卑、不受社会性别符号规范的事实!
男女「宰制-受制」之规范即便在男女变装之後,还是有著极强烈的性别意识作祟!中国男性在生理欲望上,除名媒正娶外,还可得妻妾成群,平时偶跑迎春楼、怡红院还揽得风流雅名;换得女装後,意味地位下降,竟可不再受道德礼仪规范,更得自由的逞其生物本能,行卑鄙之事;而女性身而为女已在忠贞节烈的严格规范之下行事(史书中的列女传全是明证),谨慎扮装为男後,仍在此脉络要求下必须尽忠服孝,守贞保节,甚至要为父、夫复仇。这也就是性别政治中所谓「统治的性别尝试将其对从属性别之权力维持及伸展的过程」。小说中女扮男装的女子终究脱不出男性书写创作者的权力与意识型态控制,这其中无法撼动越界的性别规范力量何其大矣!
偶然路过,已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