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变装的性别与文化意义探讨

 

「三言」为明熹宗天启年间(1621-1627)冯梦龙先后编刊的三部短篇话本:其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与《醒世恒言》,各有话本四十卷,合计一百二十卷。所纂辑多为宋、元、明各代传抄流行下来的说话人之话本。「二拍」则为明崇祯年间(1628-1633)凌蒙初所创作的二部话本小说:《拍案惊奇》、与《二刻拍案惊奇》,各有话本四十篇,故事多取材太平广记等古籍旧闻,却多所创造。冯梦龙氏所处时代正是晚明俗文学极盛之时,在其古今小说(即《喻世明言》)绿天馆主人序即言及:
试令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顿者汗下。虽日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

由此可知冯氏深刻体认到通俗文学对于民间百姓所能产生的积极教化作用,其效果甚至快且深于孝经、论语等经典。而凌蒙初氏亦于初刻之序言中提及:
宋、元时有小说家一种,多采闾巷新事为宫闱承应谈资。语多俚近,意存劝讽;…。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独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书,颇存雅道,时着良规,一破今时陋习。…因取古今来杂碎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总以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则可谓云尔已矣。

由此可见其忧时俗之日趋佚淫,因推崇冯氏辑书之功,故亦搜集古今旧闻而创作,盼能达到「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的诗教功能。

本文自三言二拍共二百篇的话本中共辑得男女变装之相关篇章共八篇,其篇名如下:
《喻世明言》
第二十三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
第二十八卷 李秀卿义结黄贞女;
第三十卷 明悟禅师赶五戒;
《醒世恒言》
第八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第十五卷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拍案惊奇》
第十九卷 李公佐巧姐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
第三十四卷 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

其中,又因话本形式有「入话」、「正话」 之分,故共归纳出男扮女装四人,女扮男装九人,又依扮装的动机分成为人扮装、为己扮装、被人扮装三种,其目的与结果分别如下:

第一节 为人扮装

为人扮装意谓著扮装人以成全别人(通常是家人)为前提,藉由改变性别身分来为人承担责任,为人付出,甚至牺牲一己之利。在这样的动机下,男扮女装有了代嫁引发偷情的结果,女扮男装则一一表现出忠孝节烈之内容。

1.男扮女装:代嫁
刘孙两家早有婚聘,後因刘璞(《醒》八)寒症病重,刘家欲以婚事冲喜使儿子病体好转,也顾不得孙家女儿在此时贸然婚嫁之风险,孙寡妇护女心切,又拗不过亲家催逼,故令子孙玉郎代姐嫁人以探亲家虚实,成亲之日刘母以女慧娘代替兄长拜堂、陪宿。玉郎、慧娘二人在婚拜之时已彼此欣羡,待得玉郎与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卧,实打熬不住,後竟勾引慧娘,成就云雨之事。後刘家实气不过,写了状纸报官。乔太守本著「夺人妇人亦夺其妇」的观点将三对男女之婚事重作匹配以示惩处,并息两家恩怨。

这是「冲喜」陋习所引发出来的阴错阳差,刘家公子明已病势沉重,却仍强逼孙家女儿过门,希以喜事助病之愈。反思女子若患恶疾那怕已是人妻仍有被休出的威胁。而「弟代姐嫁」的扮装,却导致「姑伴嫂眠」的结果。慧娘在毫无警戒心防的情况下被玉郎引得神魂飘荡,两人在互相赞羡的情况下,又被刘母送做一堆,故而半推半就,成就云雨。然纸终包不住火,待玉郎欲收拾返家,对两人相好之事只言「你已许人,我已聘妇,没甚计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则言:「君若无计娶我,誓以魂魄相随。决然无颜更事他人。」可见男女偷情後所要担负的道德责任与社会压力相差若此,男子之一夜快活风流,却是女子之名节大事,攸关生死。

而玉郎虽悉心扮成新娘代嫁,却在紧要关头把握不住自己的生理欲望,而任其生理性别驰骋著宰制的力量,故而本是为姐扮装的玉郎,却致诱人闺女、两家闹到衙门理论的结果。这是图二所显示的男扮为女只是在服饰装扮的层次上扮成女儿模样,实际上,男性仍维持其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的宰制力,却未曾服膺社会性别的女性所应遵守的规范,故男扮为女以虚线表示。

2.女扮男装:从军、复仇、守孝守节
花木兰(《喻》二十八(入话))之父被点作边廷戍卒,木兰因可怜父亲年老多病,故扮女为男,代父从戎。十年战役,受了百般辛苦,後来役满归家,「依旧是个童身」。其论述重点有二,一以孝亲之故代父从军,二则虽处军中与男儿杂处多时,却谨慎守身,全节而退。故其论赞云:「全孝全忠又全节,男儿几个不亏移?」谁还管得木兰立了多少军功,驰骋沙场,如何智勇双全?

谢段两家联姻同在江湖上贸易(《拍》十九),因其富豪,招人耳目,一日为江洋大盗所害,谢小娥之父与夫为盗所杀,小娥跳水逃亡,後躲至佛寺,本也情愿出家,後以「父夫被杀之仇未复,不敢便自落发」,终於梦中见父、夫前来说谜托梦,小娥寻得高人解谜後,决定扮作男子模样,改名谢保,终日佣工於江湖间,打探二盗姓名,後入凶手之处,两年搜证终得报官为父、夫报仇。此事传开,除获颁旌表外,又得里中豪族慕名求聘,小娥誓心不嫁曰:「我混迹多年,已非得已。若今日嫁人,女贞何在?宁死不可。」後回佛寺落发为尼,以绝众人之愿。可见小娥在尽孝守贞的牌坊下,全无个人之私心情欲,其苟活之目的与生命价值只剩为父、夫报仇而已。

黄父因家中只剩孤女善聪(《喻》二十八),故「制副道袍净袜,教女儿穿著,头上裹个包巾」,将其男扮後父女两人相伴外出贩香。未料黄父害病,客死异乡。善聪後与同行李英合夥为计,而「女相男形虽不同,全凭心细谨包龙。只憎一件难遮掩,行步跷蹊三寸弓。」,经过九年勤苦并守节,终得扶父柩返乡。返乡後因见姊夫不在,故而入内寻其姐姐,姐姐见一男子直闯入内,大骂:
是人家各有内外,什么花子,一些体面不存,直入内室,是何道理?男子汉在家时,瞧见了,好歹一百孤拐奉承你,还不快走!

只见善聪笑嘻嘻地作揖,将这九年辛苦说了一番,姐姐进而扮演卫道之士:
你同个男子合夥营生,男女相处许多年,一定配为夫妇了。自古明人不做暗事,何不带顶髻儿?还好看相。恁般乔打扮回来,不雌不雄,好不羞耻人!

面对久违的姐姐苛刻的责难,善聪急著辩解自身「还是童身,岂敢行苟且之事玷辱门风。」其姐不信,遂严厉地将其带入密室验身,最後证得妹子还是个「未破的童身」,姊妹经过「贞节」之考核後终能相认,抱头痛哭。亲如姊妹久经离散,待历劫而返,为姐的也能扮演起执法审断的角色,同样在贞节的规范下要求受制者服从。宰制者(男性)的强制压迫已让受制者(女性)喘不过气,更惊悚的却是受制者的意识型态也全然处於被催眠、操控的状态,最後与宰制者紧密结合成一牢固的共犯结构,并且事无亲疏,是一种普遍的存在。

日後李英寻访善聪,善聪答以「在先有兄弟之好,今後有男女之嫌,相见只此一次,不复能再聚也。」李英得知善聪为女後,思及五六年与他同行同卧,故求两姓之好,百年偕老,未料善聪「欲表从前清白操,故甘薄悻拒姻亲。」可见错过良缘事小,被误传失节事大,这是善聪为父守孝,为己守节之行也。

方申(《醒》十(正话))与父军旅,在回军庄讨盘缠之时适逢大风雪,後父亲风寒而死,方申改名刘方,陪侍刘德夫妇。刘奇则奉父母骨骸归葬而遇船难,亦为刘氏所救。刘方刘奇年貌相仿,情投意合,故拜为兄弟,承欢刘氏。後刘氏夫妻相继亡故,留得两兄弟合夥开起布店。岁月忽忽,直至镇上富家央媒与两兄弟议婚,刘方执意不从,刘奇才由刘方和词中见得真章:

营巢燕,双双飞,
天设雌雄事久期。
天设雌雄事久期。
雌兮得雄愿已足,
雄兮将雌胡不知?

有此提示,刘奇才反省刘方之「恁般娇弱,语音纤丽,夜间睡卧,不脱内衣,连袜子也不肯去」等行迹。最後刘方再和一首言及:「可怜和氏璧无暇,何事楚君终不纳?」刘奇才确认刘方果是女子。刘方细说扮装之由曰:
妾初因母丧,随父还乡,恐途中不便,故为男扮。後因父殁,尚埋浅土,未得与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灵。幸得义父遗此产业,父母骸骨,得以归土。妾是时意欲说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独力难成,故复迟延。今见兄屡劝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

可知刘方之用心良苦,由母丧父殁之考量,到与刘奇同心戮力奋斗,直到媒婆催逼,才不得不现出女身之真面目来。

木兰、小娥、善聪与刘方都是基於「孝心」所致的扮装。本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居内室,出门必拥蔽其面的女儿们,今日为著父老多病、父仇未复、或父死柩未扶等理由,於是有了仔细男扮的动机。她们从事艰困的军旅、抛头露面与人交际做生意、或者甘冒生命危险行走江湖,後入贼窟为父夫报仇,在这一切牺牲自我,成就或维护父夫的英勇作为之後,待其返乡,仍能保持童身,并愿意再一次以余生落发为尼(小娥)或拒绝良缘(善聪)的方式证其守贞守节。可见女扮男装後,一方面女子得有男装的庇护开始可以外出,进入社会性别规范下的男性公领域,从事军戎、商旅、布庄的买卖生意;二方面却仍脱不开社会性别下女性的忠贞节烈规范,故而以「孝」为名男扮出门後,必当「守贞」归来,方得恢复女儿身。这是图二女扮为男竟同时服膺社会性别下男性与女性的双重规范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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